九方纓對背後說人閑話並無興趣，聽到這話，不禁有些尷尬，望了望旁邊的桌子打算換一張空桌坐下。

“可記得之前他被東市一個小子當著長安令和眾衙役的面斥他不懂馬麽？嘿，這回又是長安令出手，不得了，馮老板這運氣真是無可奈何了。”

九方纓驀地回神，原本想要站起又重新落座。

旁邊熱火朝天議論著的兩人意猶未盡，另一個人聽罷同伴所言，嘖嘖道：“那也是他自找。同胡商做生意，雖牟利頗豐但風險也極大，誰能保證他們賣的是什麽？”

最先開口的那人嘿然冷笑，“他豈會不知？不過仗著和丞相家的公子是連襟，一貫在東市裏作威作福，有幾家店沒被他欺負過的。這回封了他的雍門店，呵，明顯老實多了。”

二人相視一笑，又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聲音卻已輕不可聞。等到九方纓回過神來，原本說話的那兩人早已沒了蹤影。

她感到面頰上的痛處在劇烈跳動，下意識地伸手按住，手腕卻一下被抓住了。

“別碰，留下疤痕不好。”文朝雲的手有些冰涼，有些濡濕，卻意外的有力，抓著她的手腕絲毫不放松。

九方纓沈默地收回手，文朝雲在她身邊坐下，翹起長腿慵懶地一靠，“別任雙耳主宰一切。”

九方纓詫異地擡起頭，忽然失笑，淡淡道：“我不過販夫走卒中至平凡的一人，何足道哉，竟為我花心思如此。”

文朝雲目光平視前方，“若真是至平凡不過，也不會引來諸多貴人掛懷了。”

九方纓凝視身邊的嫵媚女子。她聽得出文朝雲所言並無諷刺或妒意，顯然這些誠然是忠告。

她垂下頭去，輕輕一捏拳頭，“任人欺到頭頂，又豈非太無用？想拿我當對手，若是見到我如此孱弱，只怕對方也會大倒胃口罷。”

文朝雲手上一顫，還沒來得及開口，身邊的少女已經站起身來走出了酒肆。

文朝雲怔怔地看著那個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對面的大門後，心裏忽然一陣澎湃。

任人欺，豈非長久之策？即便再退讓、再走避，若對方不停手，難道終生只能如玩物般被作弄？

“小姐，需要告訴爺查那兩個人的底細麽？”身後有人低聲道。

文朝雲站了起來，面上神色平和，眸中卻一片光亮。“若是我說不查，他真會不動？”她淡淡笑了笑，“告訴你們爺，只管放手去做便是，何用顧及一個賣酒娘。”

吃過午飯，九方纓照昨日金日磾所做將藥調好，仔仔細細敷在傷處，直看得薛林氏滿眼心酸和不忍，卻也無可奈何。

一切收拾停當，九方纓擡步往外走，薛林氏這時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急忙追上前去，“阿纓，你又要往哪裏去？分明金……那人讓你留在家中，又不用去上工。”

九方纓腳步微頓，聽到從薛林氏口中吐出了金日磾的名字，她不禁有些歡喜，但面上還是盡力不動聲色，柔聲道：“娘，不用擔心，我只是去店裏看看。”

“可是……”薛林氏還要再說，九方纓已經趁機一陣風似的沖了出去。

等九方纓趕到店裏時，日頭已經偏西，將影子拉得長了起來。

尤材正陪著幾個儒生似的人從店裏出來，陪著笑將人送走，回身正要走進店裏，忽然瞧見面前立著一匹灰馬，擡頭一看，登時驚得呆住，“小薛？你……你怎麽來了？”

九方纓翻身下馬，笑著向他一拱手。尤材伸手想要幫她牽馬，九方纓不動聲色地抖了抖韁繩，走到一邊自己拴了馬，“我三番兩次有事離去，給尤叔添了不少麻煩吧。”

尤材也自然地收回手，笑著搖頭，“哪有這麽嚴重，不過是給老聶辦事。”他向那馬打量一眼，“今日你騎的不是‘白龍’啊。”

九方纓沖他一笑，微微頷首，“尤叔眼光極好，白龍被我放在家中休養，偶爾也得帶這孩子出街走走。”

二人又交談數句，忽然遠遠聽到一個嬉鬧的聲音走近，餘仁義猴兒似的竄了進來，一見到九方纓，眼前登時一亮，幾乎是整個人飛撲過來，“小薛！……啊呀啊呀，近了看才發覺這臉真嚇人，那人下手可真夠狠的！”

九方纓慌忙避開，張望了一下，自餘仁義進門後外面便空空蕩蕩，連半個人影也無，心裏不禁有些失望，“小餘，老板沒來嗎？”

餘仁義撲了個空，也不糾纏，滾到一邊的板凳上拿了個梨開始大嚼，嘴裏含混不清，“老聶在西市手作坊裏訂東西呢，怎麽說那些匠人都不明白他要做什麽，這不，老聶幹脆留在那和他們杠上了唄。”

尤材失笑，“是什麽至要緊的寶貝兒嗎，老板竟這麽上心。”

餘仁義狼吞虎咽完一個梨子，大咧咧地抹了抹嘴巴，“我可不知道，最不耐煩聽他們吵吵，老聶就打發我先回來了。”他沖九方纓一笑，“正巧，這不就見到你了嘛。”

尤材立即向九方纓看了一眼。九方纓微微含笑，也向餘仁義一拱手，“承讓了。我原本也只是路過店裏，稍後還得再去衙門一趟。”

“怎麽了？衙門是要把你怎麽著？”餘仁義正準備拿第二個梨子，聞言詫異至極，停下手瞪大眼睛瞧她，連帶著尤材也頗為擔心地看過來。

九方纓聳肩，“昨日雍門那邊出事，因我受傷而沒有對我進行問訊，而今我身體大好了，自然要去找長安令老爺……正巧我也想起了一些事，趁著這機會也報給張老爺聽聽。”

餘仁義聽得連連點頭，“如此甚好，那你快些去——誒，帶幾個梨子路上吃。”

他不由分說塞了一小袋梨子過來，九方纓手忙腳亂地接過，雖然哭笑不得，卻覺得溫暖，向二人點頭示意後轉身牽馬走了出去。

解厄雖不再是役馬，但一向少被人騎乘，這次外出頗為膽小緊張，走路也慢悠悠的，很是謹慎。九方纓任由它馱著自己悠悠前行，伸手從袋子裏拿了一顆梨子在手裏掂量，全然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還沒出現——這群人也真沈得住氣。九方纓捏了捏梨子，忽然提起鞭子在解厄屁股上輕輕一抽，解厄連忙加快腳步往前走去，卻因為避讓行人而一下子拐進了旁邊的巷子。

“解厄！你、你怎的這麽不聽話！”九方纓連忙用力拉動韁繩，解厄“噅噅”直叫，乖乖地停住了腳步，昂起頭緊張地往四面看了看。

九方纓無可奈何地撫了撫灰馬的頭顱，撥轉馬頭往巷子口走去，面前忽然閃出兩個陌生面孔的人，大剌剌地攔在了她的面前，“薛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解厄立即驚得停住腳步。九方纓手中把玩著它的耳朵，斜著眼睛打量那二人，他們倒不似廣陵王府那些侍衛一般渾身透著破綻，一身衣裳全無印記不說，全然像兩個普通路人，出了這條巷子，只怕難將他們從人堆裏再找出來。

“你們家主人是誰？我有幸認得？”九方纓微笑。

其中一人冷笑，“薛公子摸摸自己的臉，自然就知道認不認得了。”

九方纓當真伸出一根纖長的食指，輕輕沿著面頰劃過，微微一笑，“若真是你們主子請我做客，被關在長安令衙門裏的又是誰？那掌摑我的可是個龜茲人。如此說來，那龜茲人和你們也是差不多的——都是一群走狗罷！”

那二人一聽，臉上陡然漲紅，猛地向著她撲了過來。九方纓一扯韁繩，卻轉身往巷子深處跑去，盡管巷道狹窄，行人卻也少，解厄跑起來毫無顧忌，卯足勁兒狂奔。

“別叫她跑了！”一人大叫，擡手吹了聲口哨，前面巷子又冒出三兩個人，手中舉著棍棒沖過來，專往馬腿揮過來。

九方纓臨危不亂，一聲厲喝，“解厄——莫負我！”手中便是用力一鞭揮下。

“噅——”灰馬仰頭長嘯，眼看棍棒已經揮到跟前，它突然一躍而起，從那三人的頭頂掠了過去！

解厄輕巧落地，九方纓輕輕拉了拉韁繩，它便不再前行，回頭望了一眼，似乎不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如此，興奮地連連擺頭甩尾巴，口中連連發出叫聲。

在後面追蹤的人立即會合，見九方纓沒有趁機溜走，詫異之下發出大聲的嘲笑，一個頭目似的人從人群裏站了出來，冷笑道：“公子真是好膽色，竟有如此神馬相助，可躲得了一時躲不過一世！”

“躲？我何時說過？”九方纓在馬上一欠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只是，你們都有夥伴，我也不敢放松。”

那頭目一楞，忽然醒悟到什麽，急忙道：“快撤，往那邊走——”

只聽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巷子一頭湧進來數名衙役裝扮的人，迅速將他們圍了個嚴實，很快將他們全都制服拿下。

九方纓翻身下馬，瞧見手中的梨子上已經留下了清晰的暗色手印，笑了笑，放到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竟然還沒捏壞麽？”背後傳來張安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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